为你写信是我躲避相思的唯一方法 | 给梦芸

在上个月的每日书里，方肉尝试根据歌曲创作故事，今天这篇是以MC法老在2017年发布的单曲《亲密爱人2017》为灵感写成，讲述了一段跨越五十年的爱情。曾经亲密的年轻男女分隔两岸无法相见，他一直为她写信诉说思念，即使从未得到回音。

给梦芸

文｜方肉

*信的部分为歌词

· 1949年 ·

我握着短短的一截笔，不知道怎么开始写才好。我恨眼前这张薄薄的纸，我对你的爱那么深，怕是要把这张纸给写穿了。我越发紧张，手掌都沁出汗来。此刻我又越发地宝贝起这张纸来，怕我汗津津的手把纸弄得皱皱巴巴。我把攒着铅笔的手放在大腿上，习惯性地在腿上摩擦一番。你给我补过的裤子都有些发潮，我知道自己必须开始了。外面的炮弹轰鸣，桌子也跟着发颤。但我不会发颤，不能把这种恐惧传递给你，不能。

近况如何？算来已有十月未见你，甚是思念。此刻我能闻见漫天火药味道。我随军藏身长江边一暗无天日的地窖底埋首台灯下写这些字却不知把心绪给寄向何地。我爱你，如磐石般坚毅。我问营长我们何时上何班飞机？他总在逃避我的话语。

我的眼皮都开始打架了，但是觉得自己写的不够好。我想要再加上些什么，我想要给你一些盼头。

若是平安到达，我必定会上门拜访令尊，请求...

然后我又把这段话划掉。我是多么不舍得划掉呀。给你一些不存在的盼头可能不太合适。但是我希望你知道，这是我实实在在的想法。关于我们生活的片段长久的存在我的脑海里。当我看见你红色的皮筋，看到你褪色的床铺，关于未来的想像就无法控制地蔓延开来。在宝岛？或是在海宁？都没有关系，每天我都会骑着我二八的单车去单位门口等你。我会用扫帚把水泥地扫得一尘不染。台灯咻地灭了，我的信还没有写完。我握着笔，就这样在台子上睡去了。

可曾记得你我初次相遇？你是第一批留洋教师到海宁。我大概知晓西方人所说的天使射中了凡人之心。若没有你我的人生必将难觅知音。你说分离是神的考验，我誓必铭记于心。可苍白的文字如何穿透江水踏过泥泞？

我怕你已经把我忘掉了。战友之间也从来不提未来，我倒希望你狠心地把我忘掉。在梦里，你站在河的另外一头。我大声地叫你的名字。我说梦芸！梦芸！你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孩童听到异响。我看不见你的表情，你的头便又转了回去。我说梦芸！我继续喊，但是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越走越远。我想要跳下河，干脆就游去对岸。跳进河里的那一瞬间，我在卵石间望见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深深的洞。鼻子和嘴则变成一整个大洞。我认不出自己了，怕是你也认不出我了吧。河水湍急，将你我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

醒来的时候我手里还握着那只笔，泪水把信纸给湿了。看到信你可别笑话我呀，但不知这封信又能寄到哪儿去……

· 1981年 ·

这回总算有一张大一些的桌子。战后我被分到单位做保卫员。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比起打仗的时候，能有什么是危险的呢。我想和你说说近况，但是又怕你为难。你怕是早就把我忘了。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多年了，你还能记得那个总是胃口很好的瘦瘦干干的小子吗？工作的日子过得很慢，保卫员的工作不算紧张。我时常趴在那张大玻璃桌上写我打算寄给你的信。

我知你此刻已在台湾。彼日知你离去，我亦伤痛极了。但知晓你安全抵达，我亦是快乐的。我踌躇越久，便越难说服自己此生与你恐无缘再相会。

外面淅淅沥沥地又下起雨了。老陈来接他媳妇了，他们同撑一把黑色的大雨伞。我多希望我也能够为你遮风挡雨。这是我想过的无数种可能的一种。很多老战友帮我张罗着找个对象。实在是没能推说战友的好意，我勉强去见了几次。开头我就和姑娘说了，说了我的情况。对方无一不气得脸通红。我不知在坚持些什么。我还常常去你原来工作的单位看看。我希望有一刻，你能出现在门口。我希望那些无数种的可能里有一种能让我们重新相见。门口跑过一个穿着蓝布衣裳的姑娘，她问我能不能在门卫的屋檐下躲躲。你也爱穿那样的蓝布衣裳，我呆呆地点点头。仿佛此刻，你就站在屋檐前。

也好，如今你我年愈半百，我信你寻得归宿有良人相偎。当今中国格局我是有些难以适应的，但相较乎你我，便是那残冬的时光也是极美好的。对了，我听闻宝岛常有台风肆虐。你可要照顾自己多些，别天冷不知觉被风吹跑回我身边，那我可是百般不会放你走的。

我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翻翻联络薄，我给一个叫李梦芸的台湾同志写信。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不知道你现在是否叫王李梦芸，或者叫赵李梦芸。我盯着梦芸二字傻笑。说不定你的先生看到我的信，心想哪里来的大陆痴人，就把信件给丢掉了。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想。为你写信是我躲避相思的唯一方法。其它的每时每刻，你都占据着我的心。想到你现在应该是个大孩子的妈妈了，哪会像我这样久久为旧情缠身呢？想到这里，我的心又空落落的了。

· 2000年 ·

又到了辞旧迎新的日子了，现在有女儿照顾我。你可别误会，是我认的女儿。干女儿很照顾我，你别担心我。看，我又在妄想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头了。每逢佳节我就格外地想念你。记得那年的春节吗？你特地为我藏了一包辣榨菜。那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哪怕窗外战火纷飞。我的眼前还有小小一碟辣榨菜，它让我想起你。

已十载未见你回信，想必你大概回复累了罢。我数次提笔再放下，竟不知从何说起。即使我鼻子已不灵，眼睛生出疾，侥幸你的照片还能辨出依稀。我果然开始害怕我得了老年痴呆，怕把你忘怀。今夜不如过一回醉生梦死，爱你如初，可千万勿虑啊。

窗外鞭炮噼噼啪啪，可我觉得分外孤独。我总是爱吃辣榨菜，女儿老是讲我不要吃了。她老说榨菜不健康。还有什么健康不健康的呢，如今一把年纪，我感到自己也活得差不多了。辣榨菜能够给我少许的刺激，提醒我你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封信还该不该寄，我甚至不知道你还在不在这世上。怕是让你的家人看到给故人的信，他们也该难过了。干女儿叫我出门捎一块豆腐，我又把这封信揣在怀里，来来回回地在邮筒旁踱步。

还记得那个噩梦吗，说来也好笑。我的眼睛也要看不清了，是不是要变成那个梦里黑洞般的样子了？人老了就是这样，我和世界的关系好像越来越远了。这从感觉开始，眼睛看不清楚，鼻子也闻不到东西，那么有一天我也是要消失的，这个世界也感觉不到我了。

梦芸，你知道吗？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这叫不叫爱，这辈子我总是念着你，想着你。我不晓得这对你有多大的意义。我不断地写，好叫自己不要忘掉你，看不清照片也没有关系，只要我心里有那你穿着蓝色布衣的影子就好。好像这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独活至今的一种念想。你就是我和这世界最后一丝我不想要割断的联系。我不去想你在哪里，不去想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就是这样一个倔老头，抛弃了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只为了把我对你的爱留在心里。

写完这些，冬天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手里的书信也给我了一点点安慰。眼前的邮筒也好像一位陪伴我多年的沉默老友，它也注视着我，给了我一点寄信的勇气。我的嘴稍稍张开，小声地对我的邮筒老友念着。梦芸啊梦芸，你可要好好在对岸等我，等我游过忘川河水去找你。我也不是那个年轻小伙了，我好怕你记不得我这张皱巴巴的脸，但是这颗心永远也不会变。那个时候我会从怀里掏出好多的书信，这样你一定认得出我吧。

完

(字数:2695)

作者介绍

作者：方肉

坐标：美国中部

职业：每日书小岛岛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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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二维酱

排版编辑：二维酱

封面：Photo by Carol Jeng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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